起初,世界是混沌一片的,而神在第六天创造了人。所以,人是得了神的恩宠,才得以存在于世。
然并非万事万物,皆为神的意志。有物脱离神的法则,有事舍弃神的约束,有人背离神的恩典。
下位的死徒、食尸鬼,中位的狼人、吸血鬼,上位的恶魔、堕天使。
对于自居为神的现世代言人来说,异端,无疑是最大的敌人。
但,人类是弱小无能。至少你不能要求一个只会念经的人,用言语和权杖去面对利爪与尖牙。
敕命骑士因此而存在。
而这一次摆上桌面的,是一个叫做海尔辛的死灵法师。
死灵术作为黑魔法的典型代表,可以说是最基本的异端。
但说来也笑话,在各种黑魔法里,死灵术对于普通人的危害是最小的。
因为这些擅长死灵术的死灵法师们,通常是一群极度厌世的隐居者,换言之就是一群死宅。以至于在过去大大小小的猎巫运动中,在各种真真假假的犯人里,真正的死灵法师一个也没有。
另一个原因是,死灵术顾名思义是操纵死灵的黑魔法。那么比起活人来说,这帮性格怪异的家伙,更喜欢对着腐臭的尸体**。
他们崇尚死亡,认为死亡才能给他们带来一切,对于生者完全没有兴趣。
但在这群异端里,海尔辛却是一个异端中的异端。
对于这种飞蛾本能扑向明火的行径,他嗤之以鼻。这个被遗忘了姓名的死灵法师,有着与他腐朽同胞不一样的崇高追求。
他追求的死灵术与力量无关,而是最原始,可能也是死灵术最初的愿望。
永生。
将人类从死亡的恐惧与绝望中解放出来,成为一种永恒存在。这种绝不能有的想法,如同偷取那禁果一样危险的想法,一直支撑着他活到现在。为了实现这一理想,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,无论是自己的生命,还是他人的生命。
所以,他才会这么危险。
根据死灵法师的逻辑,要想使人永生,必先使人复生。要想使人复生,必先杀死那人。
死灵术能创造死徒,但那终究只是一具会动的尸体。不会思考,不会说话,如果没有控制连术者自己都会受到攻击,这与他所追求的永恒生命有着本质的区别。
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,曾给他带来无限的热情。但……
“不对。”
他抓起桌上的图纸,双手不停地颤抖。
“不对,不对。不对!不对!”
他失败了,并非实践上出错,而是理论基础,十年前建立的猜想被自己推翻了。
自己的思考,试验的结果,就这么被愤怒地撕了个粉碎。
无论他的理想是什么,死灵法师也是人。在人并不是永恒的现在,当亲手毁去了自己过去十年所有的心血,这份痛苦,这份绝望,让他就像是失去了辛苦养育的孩子。
“呜……呜啊!”
泪水从指尖缝隙中流出,双手阻挡住了他那张因为悲伤而扭曲的脸。
洞穴之中,烛光摇曳着,照亮着石室正中,一个铺着白布的台座上。这是一个祭坛,在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形的东西。
无光但整齐的长发,没有弹性的皮肤,却有着牛奶一样的乳白色。双手放在胸口,安详地躺在那里,如同睡美人一般美丽动人。
一具少女的尸体。没有灵魂,没有思想,只是一动不动地在那里躺着,见证着海尔辛的痛苦。
突然,海尔辛停止了颤抖,他回过头看着这具被他附加了无数咒术,用各种药物进行试验,已经在那里放了好几年,却依旧保持着刚死的模样,同时也是他最满意的杰作,同时也是标志着他失败的成果。
为什么没有活过来?
为了复活死者,他研究了狼人的身体结构,研究了炼金术对于灵魂炼成的可能性,研究了矮人族的机械能否代替肉体,研究了从古至今几乎所有的相关著作。该做的都已经做了,他的理论是完美的,他的操作是严格的,如果他没有出错,今天他就将成为第一个复活死者的人。
但结局是少女的心脏上插着一根木桩,这是他亲手**去的。
她狂暴了。
海尔辛用自己所有的智慧创造的方法,并没有带来一个复生的死者,而是一个简单的,随处可见的,憎恶生灵,张牙舞爪地向他的主人发起攻击的,普通的死徒。而他不得已,亲手宣告了自己的失败。
恢复成一具尸体的少女是多么的美丽,一直沉睡着。
为何一个失败品要如此美丽?
那双透着疯狂的眼睛对准这具一句话也不说的尸体。看着,欣赏着,呆滞着,最后,扑了上去。
“你的错吗?”
尸体没有回答他,头歪向了一边,连眼睛都没有睁开。这让他更加愤怒。他抓起桌上制药的石臼,对准尸体的面部就是一阵乱砸。
“是你!是你!是你!是你!”
理智已经不需要了,有的只是情绪的发泄。把心中的憎恶,悔恨全部释放后,他喘着粗气看着自己的成果。
头壳崩裂,几乎凝固脑浆和血液从窗口平静的流出,眼球被砸烂,眼窝中只有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。骨头,肌肉,软骨,脂肪,混在了一起,原本艺术品一样的面部化成了肉酱。
看着这摊乱七八糟的东西。他鼻子又是一酸,抱起这具尸体,后悔地痛哭着。
“啊,我干了什么。对不起,宝贝,对不起……”
海尔辛抱着的,生前并不是他重要的人,只是一个小村子中一个平凡农夫家的女儿。知道他袭击了那个村子以前,这孩子应该还在家中帮忙干活,憧憬着结婚生子吧。
但现在,她只是个试验材料罢了。注定只能落得灵魂被禁锢,遗体被玩弄的悲惨结局。
“为什么?”
这是他问的第几个为什么呢?
为什么会失败,到底哪里出了问题,是因为素材的关系,还是前人的理论成果本身就有问题,如果是这样的话,真正合适的方法到底是什么,到底自己应该从哪一步重新来过,漏掉了些什么必须步骤,说到底自己研究的课题到底可不可行,自己数十年的研究到底有没有白费,之后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。
进步始于好奇,但现在太多的疑问像垃圾一样全部倾倒在他的头脑,一瞬间将就让他的思维超出负荷,最后停滞了。
我是谁?我从哪里来?我到哪里去?
如同陷入了一个无尽的死循环,他抱着头,跪在那里,干涸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虚空。
时间流淌,从不会快一秒,也不会慢一秒。
一秒,两秒。
一分,两分。
一个小时,两个小时。
在他马耳他岛的工房里,昏暗潮湿的洞窟无法准确地判断时间,也许他就这么僵直了数天,数月,数年也无人可知。
但这都无所谓了,对他来说,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。
什么也不想,也不会感到悲伤、愤怒、哀怨。但为什么,胸口内这颗跳动的心脏会这么疼痛呢?而这,又是第几个“为什么”呢?
“真可怜。”
毫无征兆地,已经彻底无法思考的那个活死人,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。
“我不讨厌可怜的孩子。”
这是一个让思想从沉睡中惊醒的声音,它是如此的阴柔,明明是一个男性的声音却像是巫婆的话语一样令人战栗。但对于海尔辛来说,这个声音却让的头脑再次工作,如同冥冥之中神所言的那句话,结束了混沌伊始。
“谁?”
那里没有一个人。
这是正常的,原本就不该有一个人。这里是他的工房,一个死灵法师的工房,谁也不知道准确位置,他最大的秘密,不可能会有一个不受欢迎的访客不触发警报来到他的身边。
但是,声音依旧发出了。
“我……吗?”
背后么?
海尔辛急忙转身,但他依旧没看到东西。在他的背后,只有刚刚已经成为一团腐肉,被他抛弃的试验材料而已。难道说……
他看着那具尸体。他猜错了。尸体依旧是尸体,一动不动。
但声音又一次出现,这一次是上方。在狭小的空间内,声音从死灵法师的四面八方传来。
有别于回声,那就像是一个在四处飘荡的幽灵在耳边低语。
“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,但我并不能回答你。因为我有许多名字,每个人心中我的形象也不尽相同,重要的不是我说我是谁,而是你认为我是谁。何况,我是谁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想帮助你。”
“帮……助。”
海尔辛的嘴角上扬,那是一种讥笑。
帮助?!这对于一个刚刚遭遇重大挫折的人来说,是多么刺耳的词汇啊。
“帮助?别笑死我了,你要怎么帮助!你以为我是什么人,我的名字是海尔辛,这个世上最强的死灵法师。一个连姿态都无法展现于人前的区区亡灵要怎么帮助我?”
“最强?真的是这样吗?虽然我不讨厌天真的孩子,但这么想的,估计只有你一个吧。”
“闭嘴!”
一瞬间,死灵法师的脑海里飘过了无数记忆的残片。
第一次接触死灵术的情景,第一次操作笨手笨脚操作死徒的情景,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是为人类永生的情景,第一次因为自己的优秀接受他人欢呼与妒忌的情景,第一次说出自己的理想被同行嘲笑的情景,第一次试验的情景,第一次不被任何人待见的情景。
所有的,所有的第一次就像走马灯一样的浮现在他的眼前。
“闭嘴!闭嘴!闭嘴!”
第一次,在这一次的完全失败后,他从心中感到了愤怒。
但让他愤怒的根源,却并没有因为这丧家犬一般的咆哮而收敛。
“所谓尊严这种东西从来不是自己能追求的,而是他人赐予的。也许你曾是一名极其杰出的魔道之人,但现在被孤立起来的你什么都不是。亦或是说,你现在真的仍是最强的,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呢。”
“闭嘴!!!”
“真是可怜啊,一个自诩为最强的人,却龟缩在这里浪费时间与才华,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事情而执着。身为一只蜗牛却想成为菲迪皮茨一样的希腊英雄,等你慢慢爬回雅典时,十字军都能收复君士坦丁堡了。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,太浪费了,尽管我并不讨厌就是了。”
“……求求你了,闭嘴吧。”
眼泪从死灵法师的眼角流下,他哽咽了。
亡灵此刻确实闭上了嘴,在很长的时间内没有说话,只是看这个海尔辛在那里泣不成声。
从刚才开始,死灵法师除了重复闭嘴这个词就没说过一句话,事实上,他早就已经闭嘴了。
一句也无法辩解,一句也无法反驳。
自己,迄今为止到底做了什么呢?
使人类永生,吞下当年没有吞下的生命之果,成为超越神的存在。这是他的理想,他的使命,他的生活方式,他的存在意义。
本应是如此才对,但总觉得好像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。
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?与世隔绝的一个死灵法师,为什么要去掺和活人的事情呢?
他的思考,被声音打断了。
“真是,太浪费了。”
突然,海尔辛的眼睛捕捉到了那个。那是如此的显眼,在他昏暗的工房里凭空出现,一个蓝色光球出现在了祭坛上方,在那具尸体的上方,发出了使适应了无光环境的双目刺痛的光芒。
那是什么?
从魔力的流动上来看,这是一种魔法,但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魔法。好奇心从心中升起,遮住眼睛,死灵法师试图用手去触摸那个奇怪的球状体。
但他在他触碰的瞬间,一股气浪在洞窟中爆发,把整个人弹开,撞向了洞中的石壁上。
后脑勺被敲开了一点,但出血很轻微,很快就会自我愈合了。可冲击力使这个人类的身体无法掌握平衡,脑震荡带来的眩晕感让他花了很久才站了起来。
只不过当他回过神的时候,重新看向祭坛方向,蓝色光球已经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奇异的蓝色气雾,从祭坛上躺着的那个身下升腾,紧接着,他看到了一个令他自己疯狂的东西。
“复原了!”
被他从物理意义上砸烂的尸体,就在刚才,四散的每一块肉片,每一丝肌肉纤维,每一点脂肪碎末都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。
不只是如此,在她的胸口,钉下的木桩已经被取下掉落在了一边。明明胸口上的布片仍旧有个破洞,但被他贯穿的伤口也同样不复存在。
他检查了自己的设置在尸体上的所有法阵和咒术,没有一个不是回复到最初的状态。
只不过仅仅是这样,仍不足以让这个人满足。
真正让他难以置信地,是他发现,完成发动这一魔法使用的魔力,不是从别人,而是海尔辛自己。
在触碰光球的那一瞬间,自己的魔力,自己建造这个工房所储存的魔力,居然越过了自己的控制释放出来。就像是有人用了死死捏在自己手中的金币买了一样东西,而当他摊开手,那枚金币已经不翼而飞了一样。
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,但如果对方同样是一个魔法师的话,那位阶上的差距一定是天与地的区别。
“难以置信!我从没见过这样的,太神奇了。是你干的吗?”
“如此完美一具尸体,为何要去糟蹋呢?下次,别再这么做了。”
还是一如既往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声音,只是现在这个声音,已经带给他完全不一样的感觉。
“你找我有什么事?”
“这我已经说过了,我是来帮助你的。”
从尸体上散发蓝色气雾在空中集结,化成了如水一样无形的东西,时而成球,时而成束。
海尔辛伸出手,那东西向死灵法师运动过来。没有碰触到,而是沿着他的手臂绕着身体飞行了一圈,最后,他回到了那具尸体上,从死去的少女没有闭紧的眼皮缝隙中,钻了进去。
就在这时,那个声音向他发出了指示。
“现在,去除她的眼睛。”
没有任何犹豫,海尔辛从边上的工具台拿出了刀片与锉刀,他扒开了少女的眼皮。没有任何考虑,也没有任何犹豫,只是遵从着那个声音告诉他的,压迫了眼球,割开肌肉,将残留在内部的东西一点点的挫掉。
工作是如此细腻,但给人的感觉,他面对的不是一具血肉之躯,而一块等待雕琢的大理石。
“完成了。”
“那就行,再试一次吧。”
“但!我之前……”
“只要有一点点条件的改变,哪怕只是最微小的变化,都有可能对结果产生影响。知道有没有影响才是试验的目的,难道不是吗?”
“我能相信你吗?”
“我不讨厌没自信的孩子。但为什么要相信我呢?我所做的,只不过是让你这只蜗牛从跑两座城变成跑两条街,你应该相信的,不是你自己吗?”
死灵法师咽了口唾沫,他把象征失败的木桩藏在身后。
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,因为他从来没这么做过,因为过去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失败。
但这次不一样。
明明离他的第一次试验已经过去好多年了,但在以往,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的紧张,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失败。他似乎有种预感,他说不上来,但这种预感让他不得不这样。
最后,他咏唱了咒文,那个他失败过一次咒文。
“少女”睁开了眼,被剔除干净的眼窝中空洞洞的,看上去有些吓人。因为那个时候,他还没想到要为她加个玻璃假眼。
但有两件事被确定下来。
这具尸体,十分幸运又十分不幸地成为了海尔辛第一个“人偶”。
至于另一个,说出来有些不可思议。
从那一天后,海尔辛拿起了圣经,配上了倒过来的十字架,将自己当时听到的声音,称为“神”。
有一天,他的神这么对他说。
“有件事想要拜托你。”
那一天,海尔辛明白了,要实现他的理想,必须通过试炼。他愿意为了完成“神”的试炼而奉献一切。于是,今天他也虔诚地祷告着。
起初,神创造天地。
地是空虚混沌。渊面黑暗。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。
神说,要有光,就有了光。
神看光是好的,就把光暗分开了。
神称光为昼,称暗为夜。有晚上,有早晨,这是头一日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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